老陆走了。对陆学艺,尽管他大我们20多岁,我们却从来都叫他“老陆”。 其实,我们三个人都是晚辈,沈原和郭于华曾经长期在他手下工作,孙立平也和他相交甚久。但是,我们却都叫他“老陆”,从那时一直到现在。直到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才真正在内心里明白,什么叫痛失一位良师益友。
我们从来也没有叫过他“
老陆去世后,孙立平在微博上写了这么一段话:老陆是我们这代社会学者的精神导师。这不仅是在学术的意义上,更是在人格的意义上。
老陆豪爽、坦荡、坚毅、友善。我们和老陆一起吃过无数的饭。这是他尽情挥洒的时候,谈笑之间,甚至笑骂之间,你会感受到一股浑然正气。老陆是江苏无锡人,口音很重。然而,也正是从他那一口吴侬软语中,你更能够体会到他那人格的力量。记得在上个世纪的那场特殊事件中,老陆从外地飞回北京,一下飞机,就听到接机的同事说,所里有位年轻人不幸受伤,而且伤势很重。当时的形势严峻而且扑朔迷离。没有时间犹豫,甚至也没有时间仔细思考,老陆凭着他的人性明确表态:“人家父母把孩子交给我们,不幸受伤,只要我当所长,我们就是倾家荡产也得给孩子疗伤!”之后,老陆顶住压力和非议,动用经费为他疗伤,并亲自到医院探望伤者。我们三个经常私下里议论,就凭这一件事,老陆就是我们这一生的朋友。
在那样一段特殊的时间里,社会学这门学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甚至社会学还要不要继续办下去都成了问题。适值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建所10周年,对于要不要办纪念大会,如何办纪念大会,大家心里都没有谱。老陆坚定地表示,纪念大会要办,而且要办得庄严隆重,因为经济发展、国家建设需要社会学这个学科。他亲自去请当时高层领导人物参会,还请来了
谈论起今天社会学的格局,人们经常追忆起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渔场会议”。那是老陆在那个非常困难的时间里办的影响深远的一件大事。
那时候,社会学这门学科不仅承受着来自外界的沉重压力,就是在社会学界内部,也有点不知所从。这时老陆提出,年轻人不可因运动而荒废研究,还是要抓紧学科和学术建设。那时正是科研经费最为紧张的时候,住不起昂贵的酒店来开会,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海淀区有一个万泉河养鱼场,那里招待所的费用最低,才8元钱一个床位。于是老陆就召集中青年科研人员到那里去开会,最初是商讨《社会学概论》的设计和写作,因为那时大家都已经感觉到,为了推进学科发展,需要向从事领导工作的干部们推广社会学的知识。后来在社会学界小有名气的《社会学:中高级干部读本》就是成型于那里。再后来,又不断邀请北京社会学界的中青年同仁,前来研判社会形势,探讨学科发展。现在北京的一些最有名的社会学者多数都曾经参加过那时的“渔场会议”。这些讨论为后来形成的《中国社会发展报告》等重要学术文献奠立了一定的基础条件,更重要的是,在非常困难的时刻凝聚了社会学的研究力量。孙立平到现在还清楚记得,他是当时经常被邀请的“所外人员”,有时甚至是唯一的“所外人员”,正是在那时会内会外的讨论和议论中,大家艰难地探索社会学的生存空间和研究议题。由此,才有了孙立平和沈原以及其他一些学界朋友共同推动的现代化研究,探讨世界现代化的进程,其中的曲折、受挫甚至崩溃。
对于老陆来说,社会学不仅是一门学问,更是一种社会担当。他关切这个社会与民生,富有正义感,即使在面对某种压力的时候,他勇于坚持。老陆之所以顶着压力做这些事情,显然不是为了他自己----相反,在当时条件下,他做这些事情或许不被人所理解,甚至要承当相当压力的。老陆是为了社会学这个学科,为了对社会的一份责任来做这些事情的。他做这些事情没有私心。这些事情,他在世时,我们反而不好说活,怕给老陆惹上麻烦。现在人去了,这些话是一定要说的,为了对他的尊敬,为了永恒的纪念。
说到学问,老陆也算是著作等身了。但是老陆的学问绝不是书斋里的学问,不是掉书袋子式的学问。老陆做社会学主要是为了解决中国社会的实际问题,为了民生和中国的进步。从他还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一名年轻学生时开始,作为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民,就一直是他最关心的群体。他把象牙塔中的学问做到了田野乡间,每年都要跑到农村去调查了解农民生活、农业生产的情况。这些为他日后成为中国最重要的“三农问题”专家奠定了基础。心系农民,是老陆留给人们最深的印象。郭于华清楚地记得,1990年到社科院报到的第一天,在电梯上遇到老陆,老陆说:小郭,你报到了?明天跟我去东北调查“粮食丰收了如何保护农民利益”的问题。行至东北大地,老陆一处处与当地相关部门负责人直到村干部和农民座谈,细心倾听他们的困难和诉求。音容笑貌,犹在昨日。
老陆以其毕生精力,关注农村社会问题,关注中国的社会建设与发展。从早年关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文章,到后来关于“三农问题”、关于“房改和城市化健设”问题,以及关于当代社会分层和社会流动等重大问题的研究,一条延续不绝的主线就是社会实践本身,在他的文章中永远跳动着社会生活的脉搏。他领衔撰写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他所推动的“百县调查”、“百村调查”等大型调查项目,以及他所主持的《社会形势年度报告》等,更是直面社会发展的实际问题,提出众多对策性建议。近几年来,老陆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社会建设问题上来,主持撰写了《当代中国社会建设》等一系列关于社会建设的著作。这几年,他最常说的话就是一个好市场必须有一个好社会来匹配,就是要通过社会体制改革,发育社会自组织的力量,促进民生发展,化解社会张力。就在临终前两天,他还在呼吁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联起手来关注社会问题。在他走后,我们看到,他的书桌上还摊放着关于城镇化、工业化,经济建设和社会建设的关系的未完稿件。与社会生活实践血肉相连,为解决社会问题而做学问,是老陆学问的根本特点。
老陆是我们亲密无间的朋友,甚至我们在内心里将他视为精神导师,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学术的问题上,在对社会的一些看法和判断上的分歧与争论。在老陆去世后,孙立平在网上搜索有关老陆的消息时,看到这样一条微博:“今天听
老陆走了,走得那样突然。他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是最不该走的人,可苍天无眼,他还是走了,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在老陆遗体告别时,我们特意为老陆准备了一个鲜花的花篮,上面挂了一副挽联:
脚踏实地,行遍山村田野,为受苦人呼号,道义感召映日月,
心系三农,情满乡土中国,开社会学正途,文章千古耀乾坤。
挽联是郭于华拟稿,沈原修订并书写,字体不大,“核桃楷”而已,不为别人看,是我们几个人专门对老陆说的,说的都是心里话。老陆在世的时候,我们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一句恭维的话,但在老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不能不说出我们隐藏在心底的对他的景仰之情:老陆为人,道德文章,一代宗师,高山仰止!
老陆不是明星,甚至也不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但在遗体告别的时候,一个在自己的领域中尽心耕耘,对其他领域的事情很少公开发表看法的学者,送别的人竟有千人之众,可见老陆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在这个社会中的分量。当天十点左右,正值告别仪式就要开始,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仿佛大雨将至。我们在心中感叹,也许老天也有哀意。遗体告别时,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平时在一起时的情景犹在眼前。老陆这一生,活得率性,走得率性。你在的时候,给人们的是帮助和感召力,走的时候,甚至都不给家人添麻烦。你这一辈子可以了,老陆。老陆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