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谈及政治哲学的风格时,奥克萧特(Michael J. Oakeshott)说,政治哲学家的特点就在于他们对人的处境抱有一种阴郁(somber)的观感,他们考虑的是人在黑暗中的处境。因此,在这些伟大政治哲学家的著作中,人的生活不是一次盛宴或旅行,而是一种困境1。
与政治哲学的这种阴郁风格相比,社会理论,尤其是社会学传统的社会理论,似乎风格要温和得多。如果说真正的政治哲学即使在提供权宜的救治方法的时候,也总是忘不了用不抱幻觉的眼光冷眼看待人的处境中不可抹消的危机状态的话,那么从政治经济学的兴起开始,"社会理论"就带有了某种浓厚的拯救的味道,或者用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话会更准确,一种治疗的倾向2。不过,即使在弗格森(Adam Ferguson)和亚当.斯密(Adam Smith)那里,古典的问题,甚至对人的根本处境的那种阴郁观感,似乎并没有完全消失,只不过表达得更加隐晦了。读读弗格森在《文明社会史论》中对腐败的讨论,就会隐约地察觉到这一点。社会学家似乎就大不一样了,他们大概是第一批纯粹的"现代主义者",他们比政治哲学家和政治经济学家更加彻底地皈依了现代的理念,在这个意义上,社会学的整体风格总是夹杂着某种布道和护教的色彩,就不足为奇了,因为社会学家是此世的宽慰者。在 "城"(polis, civitas),"共和"(res publica, commonwealth)、"国家"(state)和"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概念之后,基督教时代出现的"社会"这个词似乎总不免让人想起地上的乐园,或至少是它的"中介"--教会(一个"完美的社会"?)。孔德(Auguste Comte)这个社会学的名义祖先,并不像许多人想的那样,不过碰巧给社会学起了个名,而他自己的学说只能算是过时的"形而上学"。其实,孔德对社会学的"毒害",就像马基雅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与现代政治思想的关系一样,远比那些尊奉他的追随者实际意识到的要大。只不过,真正在骨子里影响整个社会学传统的那个孔德,首先并不是宣传实证主义的科学家,而是一位"人性教" (the religion of humanity)的开山教主。沃格林(Eric Voegelin)早就精辟地指出,孔德晚年致力于"精神重建"的努力并不像穆勒"痛心疾首"地惋惜的那样,是"一位具有如此伟大才智的人的悲惨堕落",反而恰恰是孔德的实证主义中的"精髓"3。一个当时亲聆孔德布道的人就曾经见证说,"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个纲领,我们得救了"4。其实,实证主义倒要算是孔德的宗教,它名副其实地取代了宗教和形而上学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实证主义,尤其是它皇冠上的明珠--社会学,就不是简单的科学,而是像当年蒲柏(Alexander Pope)赞美牛顿一样,要给这个混乱的世界一个秩序。所以,这位"人性的科学教皇"自比为摩西和基督,并非毫无来由。对社会学的这一"精神",十九世纪末的美国人就非常清楚,所以他们才更愿意在大学里设立使人政治冷淡的社会学系,也不愿意设立容易让人患病的政治学系,因为在当时的许多社会科学家看来,社会是一种神圣的制度,而研究"社会"的社会科学则应以更为健康的态度完成宗教不能实现的目标,而社会学正是一种真正能够继承福音精神的"思想"5。今天,将孔德的晚年斥为精神分裂的实证主义的、科学的社会学,果真摆脱了孔德的梦想吗?还是只不过将这种狂热的世俗弥赛亚的"精神重建"变成了一套以同样狂热的抽样调查定量分析中层理论为核心的"社会工程"和"国家统计"?
只有理解了社会学研究传统的这种内在"动机",我们才能理解
但涂爾幹借助"失範"概念建立的"集体"与"个体"的悖谬关联,实际上早肇始于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中"颠倒"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的"共同体"与"社会"的概念的做法。对比滕尼斯与涂尔干对"社会"概念的不同理解,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失范的概念蕴含的"社会学眼光"。在滕尼斯看来,"共同体"是有机的,因为那里包含的是"温暖的心灵冲动"(the warm impulses of the heart),而"社会"不过是机械的聚集,只有"冰冷的理智"(cold intellect),也就是冷酷的"头脑"。涂尔干的洞察力就在于他看到,现代社会同样是"有机"的,也就是说现代社会具有一种与传统社会不同的"团结"方式,这种现代社会的团结,基于社会的异质性和功能分化所形成的相互依赖和功能整合,比起相似性基础上的机械团结,更有弹性,更牢固,甚至更有凝聚力。但是如果对比自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降的现代政治哲学传统,我们会发现,涂尔干敏锐的社会分析带有潜在的危险。在提出了一种与"社会主义"不同的社会理论的同时,涂尔干对现代社会的"护教"似乎危及了这一社会的基础,即自由。我们不妨承认正如涂尔干所批评的那样,滕尼斯的"社会"理论没有充分对待现代社会本身的复杂性7,但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这位最早致力于研究霍布斯思想的现代学者,传承了霍布斯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洞察力,之所以"社会"是机械的,正如霍布斯笔下人为的"利维坦"一样,正是因为要证成个体的自由。而如果我们像涂尔干一样说,现代社会是有机的,那么这个现代社会又怎么可能同时是自由的呢?这样看来,滕尼斯的《共同体与社会》尽管要阐述的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但正如其中的自然法学说所暗示的那样,在根本的地方这是一种"政治性"的社会理论。所以,滕尼斯与涂尔干的对立,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现代性在"政治"面向与"社会"面向上的两难,前者揭示了现代性作为"无根"的构建,一种无中生有的创造,一种意志论的人为物的特征,而后者则揭示了现代性的另一面:一种深藏的有机团结,一种看不见的手的编织,神意隐秘的体现8。当圣多马斯在人的亚里士多德定义上加上"社会"这个词,使人不仅是政治的动物,还是社会的动物,当整个基督教的政治理论始终面临社会理论的制衡和挑战时,我们已经隐约地触及到了现代性命运的关键。彼得和保罗的争论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按
然而也正是在这里,产生了我的第一个疑虑。"失范"概念能够负载
在
"苏格拉底是一位英雄,但这个英雄与以往以卡理斯玛的姿态出现的英雄不同,他用自己真实的日常生活,甚至以死作为日常形式的生活实践揭示了这个社会世界所面临的困境。更确切地说,苏格拉底是一位普通人,他始终以普通人的姿态和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存在,他没有采取一种与公众意志对等的强制方式来颠覆这个世界,只是以一种游移的形式把自己的原则播撒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之中。苏格拉底式的反抗既是一种自我意识形式的反抗,也是一种社会性的反抗,这种反抗的目的并不是征服,而是通过无限否定的形式……对社会机制进行不断的探索和破解"(页9)。
这段长篇的引用是值得的。他告诉我们为甚么
也许有人会说,这里的问题不过是
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缺席与断裂》的苏格拉底"序曲"并非完全没有成功,而只不过它以悖谬的方式为借助"失范"理解现代性的根本困境提供了背景。不过,社会学寄希望于运用"失范"这一社会的缺席来言说现代性在政治性和社会性之间的两难处境,最终却要借助没有"失范"的苏格拉底来理解现代性的危机,似乎仍然暴露了社会学,乃至整个现代社会理论的困境:现代性不能自己理解自己。但如果这样的处境就是现代社会根源性的困境,那么是否社会学理论言说这一处境本身所陷入的危机,暗示了现代性的某种根本特征呢?而《缺席与断裂》不正是通过最终展现了社会理论的这个根本困境,实现了它最初的目标吗?
不过,也正是在这里,我要提出对这本书的第二点批评,在经验感受力方面的问题。我说这本书在"经验感受力"方面存在问题,并不是说这本书欠缺经验研究。一方面,经验研究并不必定具有经验感受力,事实上,常人方法学(ethno-methodology)已经告诉我们,恰恰相反,社会学中绝大多数的经验研究是建立在没有经验感受力的"使现象消失"的技术上。而另一方面,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和卢曼这些表面上最抽象的理论家,他们的论述实际上蕴含了社会学对于现代社会最丰富的经验感受力,丝毫不逊于齐美尔(Georg Simmel)、舒茨(Alfred Schutz)和戈夫曼(Erving Goffman),甚至在许多方面都要更深入一些。准确地说,经验感受力就是理论直面我们现身的处境,尤其是在担负甚至对抗这个处境中的根本危机时所暴露出来的生存张力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并非完全缺乏经验感受力,其中的许多章节,清晰地表明了作者对个体生存乃至与他人关联的经验感受力,对日常生活的脉络的体验。但在作者力图将涂尔干的"失范"概念从社会决定论的困难中拯救出来的时候,在力图揭示"失范"暗含的现代社会中的个体生存处境的同时,却没有将这种个体的感受力放在现代人的具体的历史"社会"处境中来理解,这些失范的"单子"就彷佛飘荡在没有色彩的空间中,似乎无"范"可失。换句话说,在有关"失范"的经验感受力方面,这本书的政治性与社会性同样是脱节的,从而使作者对个体自由的可能性及其面临的限制的阐述,欠缺经验的丰富性和厚度。作者拟议中的失范与制度变迁的"综合",表明作者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必须承认,我认为这个拟议中的综合,不仅因为它们的初步性而不免薄弱,更重要的是因为在失范的理论阐述的根本环节存在困难,所以它的问题不在技术细节上。书中说,"社会学的思想风格的突出特点就是在与传统哲学之逻各斯中心主义或理性中心主义发生断裂的同时,建立了一种局部的、具体的和历史的理论逻辑"(页313)。尽管这样的"思想风格"是否社会学应该追求的目标,因人而异,但作者实际的分析风格,却似乎也没有完全与这样的目标相吻合。《缺席与断裂》是一部强调历史,甚至到了有些"历史主义"取向的书,但却缺乏真正的历史。
面对社会学理论的危机,究竟缺席的是甚么?这一问题通过
注释
1 Michael J. Oakeshott, intro-duction to Leviathan, by Thomas Hobbes (New York: Collier Books, 1962), 5.
2 福柯著,方生译:《尼采、弗洛伊德、马克思》,载汪民安、陈永国编:《尼采的幽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页113。
3 Eric Voegelin, From Enlightenment to Revolution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75), 136-59.
4 孔德著,黄建华译:《论实证精神》(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页89。
5 John G. Gunnell, The Descent of Political Theory: The Genealogy of an American Voca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chaps. 2-3.
6 不过,这两种模式究竟是涂尔干始终存在的两种倾向,还是鉴别涂尔干早期思想和晚期思想的标志,我认为还值得进一步探讨。
7 Werner J. Cahnman, "T?nnies and Durkheim: An Exchange of Reviews", in Ferdinand T?nnies: A New Evaluation, ed. Werner J. Cahnman (Leiden: E. J. Brill, 1975), 239-56.
8 这两种对立的倾向具有浓厚的神学色彩,归根结柢都与基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参见John Milbank, Theology and Social Theory: Beyond Secular Reaso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90), 29-39, 5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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