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2003年6-7月,我们几位同事曾有机会到费先生家去请教,我提到他对学者自我定位的早期论述,也问及他的学术理想。费老微笑地提到了为他的《中国士绅》(1951年英文版),他说到,他来自一个绅士阶层,这个阶层到了近代需要适应新的时代,而向各种新职业讨取生活。费老的家族原来属于士绅,到了20世纪初,家族内部已出现各种人,他的长辈有的做生意的,有的开工厂,有的做编辑,有的留学,与古代相对单纯的士绅阶层已产生差异。费老说,他正是在士绅的近代衍生史中成长起来的,而他最关心的现象之一,是士绅向现代知识分子的演变。我对费老有关士人和知识分子的论述很感兴趣,问他对此最近有什么进一步想法,他说:
这个问题提得比较宽泛,涉及到我最近提出来的“文化自觉”。我的意思是想问,中国文化的几个基础在什么地方?有关这些,我大胆地说说,不一定清楚。
第一个基础,我觉得是家族,中国是一个以家族为主的,这到现在还是没有变,家族的基础没有动,只是收紧了,差序格局的网络小了,其他东西嵌进去了,引起更多的变化,可是基本的变化还是在亲属制度范围内的。提“文化自觉”,实际是因为想到怎样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人同人应该怎样相处这些问题。中国文化里边,有个特别发达的方面,就是人伦,这是人与人相处的规范。从孔子开始,人伦就成为我们一个规范,成为我们意识形态的思想中心,家族是一种表现。人伦与西方的上帝不同。最近我又看了一下(田汝康所著)《摆夷的摆》(即《芒市边民的摆》,重庆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在给这本书写序时,我就讲了这个问题了。中国同西方最基本的区别,就是孔子讲的,我不知道人,怎么能知道鬼呢?中国人不把鬼当成一个issue,不当成重要问题提出来,人对鬼敬而远之,这并不是要否定神、鬼的存在,我们也祭神,但是重心不放在人死之后。我们更注重活着的人的人伦。这个是我们东方文化的基础,也是中国文化的基础。人伦超越了生死问题,超越了个人问题,它强调人与人如何相处、如何和谐相处这个主题。协调、位育、和谐、和为贵等,在政治方面也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成为权力的问题。“敬皇帝而远之”,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反对皇帝,是更注重人伦。
其次,让我讲得远一点。远古时代中国已有文字,而使用文字的人与不使用文字的人是有区别的。古代士同普通人之别是肯定的,但分别在什么地方?老百姓的社会交往是脱离历史、脱离文字的,而士则不同。文字是一种communication的途径,牵涉到意识形态的传递,本身就是“知之”、“由之”的问题,没有文字就不用考虑这些问题,有了文字就要考虑这些问题了。文字将两种人分开,与西方的信徒和非信徒的区分不同,我们的社会区分是很实际的,是识字与不识字的实际问题,是文化层的问题。
我过去谈中国士绅问题,没有讲到这一点,没有讲得这么透。现在想来,文字牵涉到社会的基本分化。两种人各有文化,一种是口传的,如taboo,盖房子不能如何如何,老百姓知道了就满足了。我的祖母,她就不讲事情为什么这么做而不那么做,她习惯地找口口相传的规矩去实践,谈不上变通,她认为男女不平等天经地义,从来不问为什么,她是文化的接受者,不做研究,只照着做。在我们的文化里,历史上出来一种专门考虑问题的人,他们通过文字来记录和研究,引起了很多变化社会变化,造就了士大夫阶层。
我这一代属于士绅阶级,是有文字的阶级,是知识分子。士绅关注人同人之间的关系,关注人同人怎么相处,关注忠孝仁义。对于权力是忠,对于父母亲人是孝,对兄弟要公平、要照顾,讲仁义。归结为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强调内看、内观,不让别人做,不强加于人。人伦决定了人与人和平共处的基本规律。
我提出“文化自觉”,是希望把中国基本的意识形态讲出来。但这一点我们这一代没有做到,希望你们这一代进一步做一点。
最近我还讲到扩大社会学的范围。人有感情,有看不到的东西,有一个内在的“我”。我可以自己明白自己,程度不深,但可以明白一点,明白自己做人,明白做什么样的人。这不同于behaviorism和empiricism的观点,西方研究社会,要求什么都要看得到、摸得到、闻得到,其实这些是表面现象,现象里边还有人的精神生活,这种生活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自己也不能完全知道,无非比人家知道得更深一点,更有层次一点。陈寅恪审查冯友兰的论文的时候,说学历是要用同情的概念看人,设身处地的想,把自己倒回去。这样做不容易,但只有这样的,才能够读历史,才能深入地理解人的思想状况。人的思想,靠语言去解释不够的,靠语言不一定能看不到“心”。关于这个,我最近写过一篇文章,说语言不够了,我能做到的是反省自己,反省自己感受到的语言之外的东西,也就是我们说的“言外之意”。我认为宋朝的朱熹已发展了这个领域,就是了解人的领域,他讲“心”,讲自己想的,想自己的。我可以理解他当时的感觉,这个东西里面有许多内容,决定着我们的行为,决定着大家认同。
我这代人对这有比较深的理解。士大夫和普通老百姓之别,
中国历史一贯有这个东西在里边。士绅这种阶层,不是一个经济范畴,他靠别人养他,靠拥有自己不耕作的土地,实际他们是管思想的人,管社会的人,他们的作用是加强社会的团结和意识形态的结合。他们负责的任务,可以说是integration, social integration,但西文的integration这个词又概括不了他们的任务的所有意思。应该说,他们的一种重要功能,就是把人和人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社会,成为the social一词所意味的那个东西。中国出来一批士大夫,控制着这个事情,他们成为乡绅,在社会体系上,则成为绅权。绅权是政治体系的表现,以此为基础,出现中国的士大夫。(据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以后几年,费老反复谈到上面谈到的“文化自觉”,而从他的谈话看,“文化自觉”一说的提出,又与他对自己的文化定位有密切关系,它的意思无非是说,从士大夫的近代化而衍生出来的现代知识分子,依然应当用文字,对自己所处的社会和所传承的文化,起一种高于“一般老百姓”的习俗的“社会结合作用”。
怎么理解这种“社会结合作用”?费老的学术理想,早在他20多岁时已明确表露。在早已于1939年出版的《江村经济》一书中,先生谈到我们“这个国家再也承担不起因失误而耗费任何财富和能量”。为了避免历史的再度失误,先生主张,“社会科学”应在指导文化变迁中起重要的作用。这乍听起来有些像是近代欧洲实证主义社会科学的东方回声,但实际读过先生在《皇权与绅权》中写的那几篇文章的人都不难知道,对于社会科学的这一期待,恰恰延续了数千年中国士人史的传统。先生对古代士人“为王者师”,“奉天以约制皇权”,对古代王权的“师儒”,都有高度向往,他对于唐之后士大夫道统之屈服,表露尖锐的批判。先生将社会科学与士人的“道统”联系起来,认为它是不同于自然知识和技术知识的“规范知识”,主张知识分子应承担起重新恢复自然知识、技术知识和规范知识之间关联的使命,以使中国摆脱“西洋的经济政治的……威权”,同时使中国的社会结构产生合理的转型。
费老总说自己的最后几年愿意以“秀才的身份”来度过,而他最后保留的正式身份是北京大学教授。
记得几年前,我陪同一位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