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调查中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调查对象提供虚假信息,掩饰自己的非主流行为或想法。我们对症下药,充分利用首属群体中人们彼此高度熟知的特点,把话语背后的事实找出来。
三年前,我陪同李银河一行来到沉寂安宁的后村。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由于认识了我,
一项关于农村家庭性别权力关系的社会学调查就这样在后村开始了。
听后村女人讲故事
农闲时,女人们喜欢坐成堆儿数落家长里短。对“男女不平等”格外有话说,何况还有个外人听得津津有味:
俺一落生,俺爹就要把俺扔出去,说有一个小子了再养个丫头,吃十几年干饭,将来还是别人家的人。俺娘也不喜欢俺。小时候常挨打。一家人在一个炕上睡觉,家里被子少,俺哥哥尿了床,每回都是俺挨打,大人埋怨俺没有及时把他叫起来。
有好吃的,先让哥哥吃。就一回有好的先让俺吃的!那年(1962)发大水,外地运来一些救济,俺家分到一块牛肉。那天黑下(晚上),大人煮好了,光让俺吃,不让哥哥吃,大人们也不吃!俺心里那个美!其实是家里人怕牛肉有毒有病的,怕吃死人!俺当时小,不知道这事,挺高兴地吃饱了,就躺到炕上睡觉了,他们都瞅着俺。到第二天早上俺还活着,他们才相信牛肉没有病、没有毒,才敢让俺哥哥吃!
在社会调查中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调查对象提供虚假信息,掩饰自己的非主流行为或想法。我们对症下药,充分利用首属群体中人们彼此高度熟知的特点,把话语背后的事实找出来。比如,在后村,也偶有妻子打丈夫的现象。我们调查时,一村妇信誓旦旦地说:“俺家是男人当家,俺受气!”其他围观的村妇立即向我们揭发真相:“她瞎说!她是母老虎!有一回她拿着捅炉子的大铁棍子把男人追到大街上打!俺们都看见了!”
在调查中,我们尝试以社会学的想象力理解农村的现实和农妇的生活。
村庄正在悄然改变
二十年前,村子四周环绕着芦苇池塘和片片树林,家家有浅井,拎根扁担随时汲水,大白天蛐蛐时常跳进屋里。那时村民下地干活,往往把大门钥匙挂在门上。村里的儿童和大黄狗在玉米苞上翻滚嬉戏,稍大的小孩子在静卧反刍的老牛身上爬上爬下,老人们不紧不忙地聊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家常事,某个家庭的旧物仓中可能还存放着二十年前使用的纺线车、织布机。人们还能感受到村庄的原始、纯朴和自然。然而,此情此景和被变革的许多东西一样,正在不可避免地成为回忆。
当前,中国农村正在发生着几千年没有经历过的深刻变革,后村也被裹挟其中。村里几乎所有的男劳力和部分女劳力都在外打工,各种沿袭数千年的观念受到全面冲击。在后村调查期间,2007年春节,村里发生一个大变化:村民之间拜年不再互相跪地磕头,而代以弯腰鞠躬。几乎没有人反对这一变化,年轻人早就急不可耐地希望变革。
春天的风沙一年比一年大,但是村里还没有人注意到环境和污染问题,人们生活的最大主题是挣钱。打谷场上给牲畜准备的草料越来越少,因为机械化正代替人力畜力。化肥和农药使用量极高,因为它们可使粮食产量高。低产值的作物逐渐消失,许多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认识蓖麻、黍米和芝麻等作物。村里不再养鸡卖蛋、养猪卖肉,由于近年地下水位骤降,也不再种植耗水的蔬菜。好在村里的小卖部卖各种常见蔬菜,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从人们视野中淡出的还有属于农耕文明的人与自然的和谐。
在《后村的女人们》一书中,乡村农妇们的喜怒哀乐,通过作者原生态的语言而被生动细致地记录了下来,描绘出一个村庄半主动、半被动地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轨迹。家庭性别权力关系的变化,折射的是农村从传统向现代文明迈进的过程。
(作者系《后村的女人们》调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