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性成为主流实践话语之后,“民族—国家”或“国民国家”成为人类最大和最有效的默认共同体。中国的民族研究必须重视历史,要看历史是怎样走过来的。基于中国大一统的历史特质,英文的peoples、nation、 nationality、 ethnic group、national minority都被译成“民族”。“中华民族”可以是单数,表统一的民族国家;也可以表中华各民族,表“多元一体”。在汉语中“族群”对译ethnic group/ethnics/ethnies/ethnicity等,它是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等学科的常用语,表达各种各样的社会群体,如移民社群、同性恋、边缘人、语言—文化群体、宗教社团、“广府人”、“潮汕人”、“客家人”等等,这些都与中国的56个民族不同,与国家认定或识别并无直接关系,不能相互替换。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能指应当和它的所指一致。可以把“中华民族”中的“民族”译为“nation”, “55个少数民族”中的“民族”可译为“national minorities”,多数民族的“民族”译为national majority ,“56个民族”中的“民族”则译“national majority and minorities”。从当下的新语境出发,“nationality”和“ethnic group”都不适合翻译“民族”。所以,我们用“minzu”或“national majority and minorities”来翻译“民族”,这就绕开了“nationality”和“ethnic group”的争论,应属翻译上策。
现在的问题不是“族群”泛化,而是“族群”非泛化。如果把“族群”原本广泛的应用领域缩小到狭义的“民族”概念,那会对我们的研究造成困难。所以,“族群”不可能政治“扶正”,即现有“族群”不可能再通过政治规划来变成“民族”;同样,“民族”不可能文化“下嫁”,即“民族”不可能在“文化化”后变成“族群”。56个民族既然得到国家的认定,那就有重大的政治意义。文化与政治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很难将它们截然分开。“族群置换民族论”的提倡者以美国经验为例,试图说明“文化化”的族群在那里如何被纳入公民体制。不过,这里存在几点误区:首先,美国的政治制度和中国差异很大,历史传统尤甚。其次,美国的族群始终是政治性很强的,并非是脱离政治的“文化化”,那里的黑人政治、犹太人政治并非天方夜谭,而是其政治生活的重要方面。再次,任何文化都不会脱离政治,政治本来就是一种文化,即政治文化。
“中央千根”
体现少数民族的智慧
关注汉译少数民族语的问题,会给我们提供另一种世界观。蒙古语把“中华民族”翻译成Domdad-yin undusten-nuud ,即“中央千根”,不同的“根”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中央之国”。中国国内蒙古语的 “中国”译为Domdad ulus(“中央之众(国)”),这种译法在19世纪后半叶才出现。“中央之众”、“中间的国家”用蒙古语讲非常有意思,隐喻用空间中国来统辖文化中国可行且可靠;反过来用文化中国来统辖空间中国,就出现困难:中华文化不只是农业文明,还有游牧文明、游耕文明、渔猎文明等等,大一统的中国努力要让这些民族“多元一体”。蒙古语的“中央千根”和“中国”的对译构成跨语言“专名生态”,虽各有特色,却都表达了“美美与共”的愿望。
其实,生态学的共生概念对分析中国民族关系很有帮助,既表现了诸族互动的“流动逻辑”,也象征了他们协商应对的“互主”过程。清代针对西南少数民族的土司制度与中央其他政治制度互补,虽然表面上是让土司“自治”,管理本土事务,节省行政成本,但朝廷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能够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段内有效遥控;对蒙古地区则实行盟旗制度,分而治之,蒙古人不能越旗游牧、耕种、往来、婚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民族区域自治成为定制,成立了从自治区到自治乡的一系列自治地方,与其他行政区划并立,和而不同。这种制度生态既巩固了国家统一,又照顾了民族特点,方便了经济资源和行政资源在全国范围内的配置,是中国历史与西来共和思想的结合和创新,是对传统的活用。在这样的制度生态中,少数民族之间、少数民族和汉族之间在具体的“小生境”中形成“美美与共”的共生关系,他们或成为“儿女亲家”,或以兄弟相处,或平等互助。如哈尼族长期与汉族、彝族、傣族等其他民族和睦相处,发展出“牛马亲家”,即一方出牛、马、羊,另一方饲养,生下的幼畜双方共有, 将来买卖或宰杀,利益均分,或者双方共同合伙出牛马,轮流饲养使用。遇春天坝区插春秧繁忙,牛马归坝区河谷的各族“亲家”喂养和使用;夏天值半山区的哈尼族栽中稻,牛马就归他们喂养和使用;冬天山区气候寒冷,牛马回到坝区河谷的各族“亲家”过冬。山地民族有一套治理民族的方法,平地民族可能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同样,游牧民族生产方式会弥补农业民族生产方式的不足或失败。例如在1960年代的大饥荒时期,内蒙古从中央得到“三不两利”政策(不分不斗不划阶级、牧主牧工两利),保证了畜牧业生产,基本上没有饿死一个人。不仅如此,内蒙古还收养了3000名上海孤儿,也接纳了大量非计划流动人口。
告别索绪尔:
物的“困扰”与语言学的启示
索绪尔主要进行的是平面研究,认为我们现有的能力和水平不足以研究历史。所以,索绪尔研究的是内部语言学,文化、权力和历史这几部分就被他先搁置起来了。在他那里结构高于成分,关系先于个体,组织胜于能动。但是,这种无历史、无能动的结构对于研究少数民族及其自治却并不那么实用,抛弃历史的单纯平面研究不符合中国民族关系的实际。中国民族区域制度是各种力量博弈的结果,是先有博弈,后有规则。例如,内蒙古自治区建立之前,有三个“政府”并存:蒙古族青年知识分子组成的“东蒙自治政府”、德王的“蒙疆政府”和乌兰夫领导的“内蒙古自治运动联合会”。德王失败,“东蒙自治政府”解散,其成员集体加入“内蒙古自治运动联合会”,为后来成立的内蒙古自治区输送了大量民族干部。这一过程表明,各民族都有自己的利益,只要处在一个共同体中,民族利益就能得到照顾,否则大家都失败。
韦伯·基恩(Webb Keane)的著作《基督现代》(Christian Moderns),批评表现在西方传教活动上的“符号意识形态”(semiotic ideology),认为它建立在符号与物的二元对立上,其指导思想是索绪尔“能指—所指”的约定俗成。加尔文教的传教士们在印度尼西亚松巴人(Sumbanese)社会努力去除土著祭祖仪式中的“物性”,努力把有能动性的人和无能动性的物区分开来,然而,如伯尼斯·马丁(Bernice Martin)所说,基恩就是要强调即便是最抽象、最超验的基督教也离不开落实在物性上的符号;人类生来就处在一个物性世界,借物表意,借物亲知,借物传通。正因为如此,信徒们终要受“皮囊”之累、声色之苦,要经常不断地“去物”、“去尘”,保持“纯洁”。奥古斯丁说智识超越感知,感知有局限;人生在世感受到很多东西,但这些感受是相对的。只有超越感知和感受,才能得到更高境界的永恒的智识。但是在人们的有生之年,有感知的困扰,我们终不能修成正果,所以要有信仰,期待在来生获得这种智识。伯尼斯·马丁同意基恩的说法,这种“物性”来自马克思主义(精神注定要受到物质的“纠缠”),同时他还补充说孟德斯鸠和洛克也都有这样的观点。伯尼斯·马丁警告我们不要那么自信:不要以为我们用词相同就能保证所指相同;我们可能在说不同的事情。巴西人类学者Eduardo Viveiros de Castro以“无控歧义”(uncontrolled equivocacy)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我在瑞典访问过约克莫克的萨米人。当时瑞典主流社会劝导萨米人要爱护自然,萨米人指出,他们和主流社会对“自然”的理解不同:萨米人把自然当做母亲,不可能不爱护,即让他们“爱护自然”是个多余的劝导;相反,主流社会过去把“自然”当成开发对象,让它叹息、让它流泪,要对此反思和负责。主流社会要好好劝导自己而不是萨米人。这类似
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民族和族群问题会一直存在,会经常困扰我们。民族之间需要有不断的符号交流,不断沟通“无控歧义”,让对方知道相同词汇的不同语义所指和不同文化意蕴。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