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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一个现代性的梦想与梦魇
林晓珊
《中国社会科学报》总第111期
2011-03-22

 

汽车似乎天然具备了现代性的两副面孔,它引领我们重新思索古典与当代社会学理论中的两项重要议题:一方面,作为现代科技理性的产物,汽车的发展是否将无情地走向韦伯的悲观预示,在给人类带来物质生活高度享受的同时,建造一个“铁的牢笼”?另一方面,汽车的发展是否会如哈贝马斯所言,在现代社会产生科技理性独断的同时,亦显示出人类解放之可能性?

 

韦伯与哈贝马斯预示的对立

韦伯的悲观预示并不是毫无道理的。海德格尔曾经说过,机械向人类“展示了一个明确的统治特征,一种明确的规训纪律和独特的征服意识”。对法国社会学家列斐伏尔来说,“曾经作为城市环境附属物的汽车,已经不仅变成城市的主要特征,而且也变成城市的主人了”。他指出,法国19601970年代现代性的一个主要事实就是汽车对日常生活的殖民。谢勒尔(Mimi Sheller)和厄里(John Urry)也同样指出,任何一个由分立的人类主体构成的市民社会都不能摆脱这些所向披靡的机械复合体的统治。种种迹象表明,汽车这一金属般的“四轮生物”,或许正是韦伯在100多年前所指出的“铁的牢笼”的最为形象的表达。

然而,哈贝马斯的预示也不是一种主观臆断。生活世界虽然已经遭到系统的殖民,但是,与韦伯和现代社会的批评者采用单向的理解模式理解社会现象的角度不同,哈贝马斯认为,用这一角度研究或检视西方理性化的过程,看不到人类其实有另一条可能的出路,看不到人类的存在并非是以一个独立的个人为基础,而是以“双向理解”的沟通作为起点。自德国工程师卡尔·本茨制造出第一辆实用汽车以来,世界汽车工业已经走过了120多年的旅程。在过去的100多年间,汽车从最初作为有钱人的炫耀品演变成为发达国家现代生活中的普通之物,并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愈来愈重要的作用。有学者指出,“公共交通系统的发展带来了地理移动的民主化,拥有汽车如同拥有住房一样成为现代民主社会的一个基本目标。”有人断言,如果缺少了汽车,许多现代生活方式都将无法实现。

 

汽车承载了现代性的成就与问题

汽车曾被当做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被知识分子广泛讨论,有人把汽车看做走向美国化和消费主义社会的一个隐秘的工具,有人把它看做破坏自然的威胁之物,有人把它看做未来高度现代化的先驱,也有人把它看做构成日常生活实践的因素。在这些学者看来,汽车成为现代性的一种隐喻。正是在现代城市中,社会学的创始人预见到社会空间的收缩、交易的密集以及社会距离的压缩构成了现代性。也正是源于这样一种现代性的思维,我们任由汽车狂潮肆虐21世纪的地球表面。如此规模庞大的汽车,不仅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而且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生存的城市空间环境,它既带来了吉登斯所谓的“时空伸延”的丰富可能性,也构成了哈维意义上的“时空压缩”的一个基本条件。与此同时,汽车也带来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后果,它既是现代文明的标志,也是文明批判的对象。在平静的、理性占上风的时候,汽车成了人们热爱的对象,而一旦出现骚乱,它就是发泄对现代性世界愤怒的首要目标。汽车在公共世界里最明显地展示了现代性的成就和麻烦。

在现代消费社会中,或许很少有东西可以像汽车这样,既拥有现代文明“领先物”的美誉,又背负着“罄竹难书”的罪名。它不仅成为私人消费领域的热点,也成为社会公共生活中的焦点——汽车不仅被人们在使用中消费,也被人类在想象中消费。

 

“汽车梦”成为个人与国家的追求

无论是韦伯等人对科技理性的悲观预示,还是哈贝马斯对科技理性彰显人类解放之可能性的判断,在现代城市生活中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人类对作为当代科技理性结晶的汽车的依赖越来越深,对汽车的崇拜也与日俱增。甚至如美国城市规划大师萨夫迪所指出的,对于人类,驾车变成了第二天性。事实上,人们对汽车的恨有多深,对汽车的爱就有多深,反之亦然。现代性的思维方式、工业化的生产模式、城市化的生活方式使汽车被建构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一个色彩斑斓的梦想,那就是“汽车梦”。

很显然,“汽车梦”的形成不仅是个人的一种追求,同时也是一个民族国家的追求。对于个体而言,“汽车梦”意味着一种现代家庭生活的幸福理想和个人的自由与成就。古人“安步当车”,而今人“以车代步”,在流动性日益成为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时,个体的流动能力也被视为一种社会权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汽车象征着现代社会的流动性梦想。从这个角度来看,汽车之于个人,正如翅膀之于鸟儿,都是一种飞向天空的梦想。从“旧时王谢堂前燕”,到“飞入寻常百姓家”,汽车的普及使个体变成了弗洛伊德所说的“佩戴假肢的上帝”,或者就像社会学家帕克所说的“纯粹的精灵”那样自由流动,那样生活在自己的精神和想象世界之中。

对于一个民族国家来说,“汽车梦”则是实现国家工业化、现代化和民主化的强国之梦。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在政策导向下,中国老百姓对汽车的需求被急剧释放,私人汽车消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由此而带来的积极结果是,汽车在现代国家经济的发展和政治合法性的重构上都发挥了重大作用。从经济层面来看,汽车工业已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而且也是扩大内需、促进消费的重要推动力量。这一点在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国家对汽车消费的一系列政策中表现得格外显眼。从政治层面来看,汽车消费政策的变化,使汽车从80年代的政治性话题转变成了90年代中期以来公共文化中的一个焦点,对国家来说,这是在消费领域让渡民生自由、重构政治合法性的重要途径。

当然,汽车终究不仅仅只是现代性的梦想,它还是我们现今时代的一个梦魇。在汽车成就人类梦想的时候,它又为人类套上了沉重的枷锁。所有关于汽车的种种美誉,仿佛只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神话。然而,有一点我们必须作出更深切的反思,那就是随着汽车规模的不断扩大,一种新的城市形态被建立起来了,绝大多数城市的空间格局都呈现出一种复杂的逻辑。汽车一步一步吞噬并支配着城市空间的发展格局,致使现代城市交通系统都是为了汽车而不是人设计的。这样,在将来的某一天,汽车对城市的殖民,会不会造成城市生活的瓦解?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法政学院社会工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