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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三角”代耕菜农:参与世界生产体系
黄志辉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01月04号(第153期)
2011-04-28

 

85户菜农中,有31户夫妻的子女在附近工厂打工,这些年轻工人有的长期在棚户中打地铺,与父母居住,也有的周末才去棚户。如果将亲属范围放得更为宽泛一些,那么几乎每户菜农都有亲属在“珠三角”打工。

一个棚户,一块农田,一对夫妻,加上一些简单的生产工具,构成了“珠三角”“代耕菜农”农场中人与物的基本图像。“代耕菜农”是指到“珠三角”地区租赁一块土地进行蔬菜、瓜果等种植的其他地区农民群体。较为保守的估计,目前,“珠三角”的代耕菜农数量在20万人以上。

 

“夫妻房”下劳作及辛苦

2009年,笔者用了4个多月的时间对广东省中山市某镇一个村落的菜农进行了田野观察。该镇人口超过10万,其中农民工数量占总人口的一半以上。绝大部分蔬菜由该镇的“代耕菜农”提供。笔者所调查的村落共计85户菜农,主要来自广西、湖南以及粤西的农村地区,平均年龄42岁。85户菜农有85 个棚户。每一个棚户占地1020平方米,位于土地一角,均由竹竿、铁丝、茅草或石棉瓦等材料简易搭建而成。菜农们笑称他们的棚户为“夫妻房”。因为每个棚户基本上只能放下一张供两人休息的床。

夫妻二人便是小“农场”中的全部劳力。他们需要完成包括翻耘、种植、收获、销售等在内的全部工作。平均每户菜农耕作的土地为4.2亩。每一块土地被分割成二三十个小块。除棚户外,每一小块都种植着不同类型或不同生长阶段的蔬菜。例如,广西何叔夫妇所租的3.5亩土地被分割成28块,种植了10种蔬菜。而每一种蔬菜又分成了种子区、幼苗区与成苗区,大概各占1/3的面积。当成苗区的蔬菜收获结束后,需要立即将其转换成种子区,并往复循环。这种土地分配构成了农业生产的流水线,使耕种的劳动投入与每日收获的农产品形成一个均衡的比例。

菜农的劳动过程紧凑且艰辛。在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每天的劳动量在12小时以上。在劳动过程中,很少安排串门、聊天、娱乐等活动,基本不与本地人来往,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要么是“没时间”,要么是“别人哪里看得起你”。在紧凑的劳动过程中,其劳动姿态主要以“低位劳动”为主,站立、弯腰与蹲是他们的主要劳动姿态,其中每天以蹲位劳动时间最长。对一位男性菜农的观察发现,在一天中其蹲着劳动的时间长达7小时。

在外部环境稳定的情况下,菜农在每亩土地上一年可收获价值12000元的蔬菜。扣去土地租金、押金以及其他土地成本投入,纯利润并不多。据何叔夫妇介绍,2007年的收益在3万元左右。但是,工业市场的兴旺与否决定了蔬菜销售市场的盛衰。一方面,工业不景气会使蔬菜销售市场衰退。2008年金融危机使该镇工人数量锐减,导致菜农种植的大量蔬菜销售不出去,2009年中,何叔“仅仅赚回了地租和农药钱”,这样种下去还会赔本。另一方面,即使在工业市场兴旺时,他们面对的风险并不比工业衰退时少。例如,大面积的工业征地导致菜农们从临时的“农场”中无条件清退。同时,即便菜价高涨时,大多数利润也被菜贩得去,菜农还要肩负农药、种子、地租上涨的风险。

土地、棚户与市场,构成了菜农生活的简单模式。除去休息、洗衣、吃饭等,生活就似一道程序,一般在棚户中完成。夏季高温时期,棚户中酷暑难耐,且蚊蝇繁殖,用水困难。台风来临时,棚户的安全面临考验,经常有棚户被台风掀掉棚顶甚至吹塌。菜农们就是在这种简陋的环境中承受苦难的劳动。

 

贡献“活劳动”

菜农与周围的工厂联系密切。首先,工厂是其最主要的蔬菜销售对象,其次,还体现在菜农自身的劳动经历上。在85位男性中有67位在种菜之前有过其他的工作经历,有41位女性曾有过在工厂中打工的经历。但为什么要离开工厂到农田中来呢?

“世界工厂”的制度限制及其所造成的劳动力市场分割是最主要的原因。一方面,工厂对“活劳动”的要求,使得其对劳动力具有年龄限制,那些年龄较大且缺乏技术的农民经常被工厂淘汰,这也是菜农年龄较大的最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工厂的宿舍制度与家庭居住格局并不兼容,一些夫妻尤其是刚刚生育小孩的家庭,必须选择一种既能够营生,又能够居住在一起、互相照看的职业;另外,一些要兼顾赡养老人义务的劳动者,也会另辟他径,暂时“离开”工厂。诸如此类的工厂制度安排,使得很多菜农选择了正在从事的职业。

与工厂的联系还体现在棚户下的家庭结构上。在85户菜农中,有31户夫妻的子女在附近工厂打工,这些年轻工人有的长期在棚户中打地铺,与父母居住,也有的周末才去棚户。如果将亲属范围放得更为宽泛一些,那么几乎每户菜农都有亲属在“珠三角”打工。家庭中的不同代际从事的虽然是不同的职业,但都是为“世界工厂”贡献“活劳动”的劳动者。

 

自雇式劳动服务体制

如果将那些具有劳资关系的劳动场看成布洛维(Michael Burawoy)所说的“工厂政体”,笔者则将菜农们看成是“自我生产政体”。在这种微型政体中,劳动者数量以个人或家庭为限,是没有雇佣关系,没有劳动保障与福利,不受政府监管,处于社会边缘与底层,通过自身购置简单的生产资料进行自主劳动的生产形态。

以往的劳工研究认为资本主义的工厂制度、劳资关系的“霸权”导致了资本对“活劳动”的剥削。在类似菜农的这种“自我生产体制”之中,即使没有工厂制度等一系列的变量,同样会造成类似的结果。在工厂之外,菜农们似乎掌握了劳动的自主权,但实际上,资本通过在全世界范围内的调配,可以通过供需、地租等方面间接地剥削“菜农”。也就是说,资本并不需要从所有的“活劳动”那里夺取对劳动过程的设计权,对于那些依附于工厂的“活劳动”,仅仅需要看住交接劳动产品的“阀门”即可。

在调查中,80%以上的菜农曾经有过流动耕作的经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工业征地导致土地租约合同中断。他们中不只一个人描述了这样的情境:推土机的大铲子轰隆隆地将他们还未完全收获的菜地推平,甚至不给一分补偿。

卷入于“世界工厂”中的劳工,不独存在于生产流水线、建筑工地、服务行业等劳资场域之中,还包括那些通过自雇式劳动服务于现代生产体系的劳动群体。在“珠三角”地区的工厂周边与城市之中,存在着菜农、摩托载客者、拾荒者、流动摊贩、个体户、搬运工等大量服务于工厂或城市的劳工群体,他们也参与了 “世界工厂”。社会学对劳动研究的眼光完全还可以放得更宽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