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网首页|论坛|人文社区|客户端|官方微博|报刊投稿|邮箱 中国社会科学网
从鲁迅小说看“社会”概念的初期内涵
朱安新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8月1日第628期
2015-03-16

19世纪后期,“社会”作为“society”的译词在中国出现。“最初将society翻译为汉字‘社会’的是日本学者,后来中国学者在翻译日文著作时沿用了‘社会’一词,才产生了今天意义上的‘社会’概念。”严复在1897年翻译斯宾塞的The Study of Sociology一书时,出于对传统的尊重和经世致用的考虑,没有使用“社会”而是选择了“群”这一概念,并最终将该书译为《群学肄言》。但“严复在当时很明显已经知道日本人把society译作‘社会’,他自己也在解说‘群学’的同时,经常使用‘社会’的概念”。

作为中国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鲁迅见证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时代大变革。其作品尤其是小说倾向于描述当时人民生活的一般情况,以表现那个时代的基本状况。因此,鲁迅笔下“社会”的内涵为我们理解“society”在中国的出现、演变过程提供了一种可能。

在鲁迅19181925年所写的小说集《呐喊》和《彷徨》中,“社会”的含义随着时代的变革和鲁迅思想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虽然鲁迅小说中出现的“社会”一词并不多,他本人也从未做过任何区分,但大致可将其归为三种用法。

非社会的“社会”

鲁迅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是写于19184月的《狂人日记》,而第一次在小说中使用“社会”这个词则是在192010月写的《头发的故事》之中。这一时期,“社会”的用法尚不明确,还没有显现出真正的社会意义。究其原因,需要结合当时的时代大环境。

在《关于翻译的通信》中,可以明确看到,鲁迅读过严复的译作并且知道“群”这个概念:“据我所记得,译得最费力,也令人看起来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学》和《群己权界论》的一篇作者自序。”然而在鲁迅的所有小说作品中,都未曾沿用严复的“群”概念。这与他早年留学日本的经历以及严复创造的大多数新词“在与日本人创造的新词的生存竞争中逐渐被淘汰”的事实不无联系。在“社会”这个词的产生过程中,当时的中国学者更多地是从语义学的角度对翻译的词语做出选择,而像包括鲁迅在内的许多学者对“society”的理解不免都会受到译者的影响。加之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仍旧受到“差序格局”等传统结构影响,从而难以对“society”的本质含义有很好的把握。

就如鲁迅在《头发的故事》中提到“社会”的这两个句子:“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前一个句子说的是19111010日武昌起义中牺牲的那些青年,而后一个句子则说的是那些被施以髠刑(即“去发”)的古人。这里的两个“社会”在带有保守色彩的同时,其词义往往可以由“人们”、“人世间”来取代,很难从中看到现代意义的社会特征。

作为共同体的“社会”

写于19211月的《阿Q正传》中如此提到“社会”:“……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社会”是“未庄的社会”,近似于滕尼斯笔下的共同体。

鲁迅写道:“未庄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首先,未庄是个村镇,是“被视为共同体的占有和享受的最有明确界限的形态”。其次,未庄不大,表现在地理空间上:“不多时便走尽了。”再次,生活在未庄里的人都是相互习惯、直接接触、十分熟识的。未庄中上至钱太爷、赵太爷,下至小D、王胡都认识阿Q这样一个底层人,反之阿Q也都认识未庄里的人。最后,未庄之中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通例。例如有一回阿Q因说与赵太爷是本家而蒙赵太爷打了嘴巴之后,大家都“仿佛格外尊敬他”。书中提到:“未庄通例,倘若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不算一件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还有一回,落魄的阿Q从城里回来一进到酒店,“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这时未庄人的反应十分一致:“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这些老例、通例都是建立在未庄人的“习惯的适应或者与思想有关的共同的记忆之上的”,从而形成了一个持久稳定而相对静态的未庄。

在此意义上,《孔乙己》中的咸亨酒店、《故乡》中的“故乡”、《药》中的茶馆等都具有近似共同体的社区特点。

作为“society”的“社会”

李强在一次访谈中提出,中国之所以几千年都没有“社会”(society)的概念是因为“自古以来中国社会的‘公共领域、公共空间’比较欠缺。古代中国是以家庭亲族或家庭、宗族为特征而构建起来的,家庭亲族内部有很强的认同,而在家庭亲族之间,公共领域、公共空间明显薄弱”。“差序格局”下形成的一个个小圈子之间恰恰缺少了“体现社会实质的公共空间”。由此构建起来的中国社会结构必定是“倚重家庭亲族”而“缺乏集团生活”的。而市场在中国历史中的缺席,则导致传统中国的基本形态是“官府主导,社会缺失”。

19221925年间,鲁迅小说中的“公共”和“市场”因素的初步展现,使得“社会”开始接近现代“society”的概念内涵。

写于19226月的《端午节》中,主角方玄绰是北京首善学校的教员,同时又兼做政府官僚。由于双重职业身份以及个人“差不多”思想的影响,他自认为“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这种性格使得他尽管在缺钱的情况下,也“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而这里的团体与中国传统的组织不同,团体成员以个人身份存在而不倚重家庭、家族,其目的是为了“向政府去索欠薪”,与政府谈判和对峙。这种独立于家庭家族的非政府组织的出现,正是现代意义上“社会”的特征之一,即公共场域的出现。

在鲁迅写成于1924322日的小说《肥皂》里,从小说主人公四铭的买肥皂过程可以看到当时城市中不同于《孔乙己》等文章中的乡土式交易的另一种交易方式。在文中提到的肥皂购买地——广润祥里,有伙计还有其他不相识的顾客,城市里的人群特质——互不熟识——逐渐普遍。这种陌生人基于规则而形成的经济活动,也是现代意义上“社会”的特征之一,即市场的存在。

作为一定历史语境中的舶来品,时至今日,“社会”的内涵及词义都没有很好地稳定下来。在进行社会学研究时,需要保持对学科核心概念的适度紧张,以及在多元的历史和现实土壤中去探其究竟的问题意识,这有助于我们理解“社会”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社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