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雷(
我爸爸这个事的确非常突然,各方面都是很大的损失。闲聊的时候,他经常会说起谁谁九十多,谁谁一百岁了,身体还如何、如何地好。我和我姐也觉得,一百岁难点,但是以他的身体,九十几岁应该没问题。中国人又讲究,说死不吉利,所以之前从来没有谈过任何关于他后事的话题。这一走,的确非常的突然。但是,有一条好:家里的事,我想我爸应该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和姐姐两个人都能自立,我妈以后跟我住,我照顾。这些都不是问题。
所以那天和李所长、汪所长谈我爸的后事时,我说做他的儿子很骄傲——要商量的都是公事。一个是基金会,一个是他留下来的文字。
他从大学开始有记日记的习惯。我最近粗粗的看了一下。 50多年来的日记,除了文革时期烧掉了一些,也不是天天有,太忙了会落下一些。日记大约每半年一本。还有是他的笔记,主要是调查、谈话的记录和一些摘抄。每个月会有一、二本。他最后在紫竹院那边住了19个月,日记本4本,笔记本大大小小28本。这个事之前跟他谈过很多次,说“等你真的退休了,那时候我也50、60岁了,我不干别的,就把你这些东西整理出来”。 他写的文章已经是成果了。但是对于学生来讲,更重要的是知道他是怎么写出那样的文章的。我觉得通过整理他的日记、笔记,做一个梳理,也算是一种传承。原来觉得只要下工夫,哪个地方没明白,问他一下就好了。现在有难度了。但我还是非常想做这个事。今后免不了要劳烦各位,遇到什么不清楚、不周详的,希望能从你们的回忆里得到一些印证,希望得到诸位的帮助和支持。
刚才听大家发言。每个人说的都是我爸。我在想,从前看课本里面讲,有时某个人走了以后,他的文章、他生前的事会一个人一个版本。但今天大家说的完全是一个人。为什么呢?我想有一条,我爸这个人说的都是大白话。文章没什么文采是缺点。但是他说大白话,说大家都懂的话。我爸爸和我说过很多次,嘱咐我。西方,人家比你先进入现代社会。所以西方人的书肯定要看。但是看书归看书,回来写东西要用中国人的话去说。怎么才能说好中国人的话呢?两个方面:
一个是要看点古文、古书。知道每个中国字的意思,知道某个意思,我们以前在历史上是怎么表达的。因为现在很多,尤其是学术上的词汇,是上个世纪日本人翻译西语,我们再把日本的汉字照搬过来的。很多词我们的古文里没有,或者完全是另一个意思。所以做学术的人得有些古文功底,多知道些意思在中国文化里是怎么说的,它的之所来自。只有明白这些,你才是在说真正的中国话。
二是要跟一般的老百姓多接触。知道他们的语言,他们表达同一个事件是在用怎样的词汇、怎样的方式。然后把这两个结合起来,才算是会用中国话说自己的想法了。我爸不管说还是写,都是大白话,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歧义和误解。所以今天这么多人说,说的都是同一个人。我爸爸听到了,也是很欣慰的事。
再说说我和我爸。头30年,非常中国式的父子关系,一个非常传统的爸爸和一个瘌痢头的儿子。但是后面这十年,我觉得我爸是我的良师益友。这个事我想他也挺高兴的。算是子承父业,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我在这条路上。他认为我入门,最后,儿子这事也还算安心。
我说一个事,我自己的人生挫折。我爸看我难受,过来安慰我。他说,“你看,你摊上事,你心里难受,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我难受得不得了。他说,“这是因为你活得太小!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这里面稍微有一点损失,别人给你一棒子,你就觉得天都塌了,全世界都是黑的了,你当然难受啦。你得想点儿大的事!你把你的生活跟周围的人、这个国家,跟这个社会连起来。这个国家多大、这个社会多大!所有的好事都是你的好事,你都会高兴。出了坏事,你就想,怎么才能够让它好一点,好起来了,你也高兴。”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我爸这辈子很幸福。这些年他对未来很乐观。因为这个国家60年的和平,30年的改革开放一直在往上走。他的事业,不是说因果关系,但是他身在其中。他就觉得国家往上走,就是他往上走。虽然他应该再多活几年,但是够了。他高兴,虽然那么累,这个累对他来讲也是幸福的,我觉得我爸这一生足够了。
最后我想接着
我爸也会心安,他的学术人生延续到最后一刻,他终于可以歇歇了。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