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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亲可爱可敬的老师
张翼
2013-08-13

 

张翼(社会学所副所长):

我跟陆老师曾经很长时间住在干面胡同中国社会科学院家属院,大约从2001年开始到2010年经常可以在大院里碰到。他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所以,在他搬走之前,我们经常可以相遇交谈。甚至于他家来了熟知的客人,也会让我去陪酒。这么长时间的交流,虽然我不是陆老师的学生,但是我是除他的学生之外与他接触比较多的,也是在私域跟他谈话比较多的。甚至于有时候也会聊些家事。这些交往的经历与交谈中得到的教诲,都是我回忆中非常宝贵的人生财富,需要仔细体会和总结。

我现在要说的,是我在陆老师去世后写新闻通稿的时候想到一句话:陆老师是我们可亲可爱可敬的老师。

说他可亲,因为他跟你接触的时候是很亲近的,而且是随时准备帮你成长的。这是我自己的经历可以证明的。我是1995年考到社科院研究生院社会学系读博士的。1996年我参加了民政部某机构组织的“百名博士百村行”活动。陆老师是其中的专家。在那个调研活动中,我得了二等奖,后来在国务院紫光阁里,受到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姜春云的接见。当时,雷洁琼老师和陆学艺老师也在座。记得那次颁奖的时候,是雷洁琼老师给我颁的奖,因为雷老那时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所以中央电视台专门就此播出了新闻。

完了以后举办方召开了一个座谈会。座谈的时候陆老师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就说,研究生院选派我到地方去挂职训练,可我觉得博士生读书的机会只有三年,有些不舍。陆老师就说,书当然要读,但主要还是了解社会。对读社会学的博士生来说,主要还应该是了解中国社会,同时再继续读书。陆老师说他就在山东陵县做过县委副书记,借此也了解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县域经济与社会的发展。陆老师还说挂职锻炼这个机会是了解社会的最好渠道。他还说他当时就在做县委副书记的时候,了解了当地社会的真正构成、老百姓的生活,县委县政府的决策程序、预算内、预算外资金的使用等问题。他说你可要抓住这个机会去锻炼啊。当时我还请教他说,研究生院给安排的挂职职位是市长助理和县委副书记,我选那个好呢?陆老师说你不要做市长助理,一定要做县委副书记,因为县委副书记接触到基层的机会更多。

记得在那次座谈会结束的时候,举办方还安排晚宴。吃饭的时候,老师被安排在在领导旁边就坐,旁边有时任民政部部长的阎明复同志。老师就把我推荐给阎明复部长,说我们研究生院有个社会学博士要做一个贫困地区的县委副书记。阎明复部长除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外,还给我说如果要去挂职的话,会给我一点支持。吃完饭后陆老师就一再给我说,让我要抓住这个机会,说能够得到部长的许诺不容易,现在拿到这个许诺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他了。但我仍然有些担心,觉得领导讲话,基本是勉励的多,真的要找人家的话,恐怕会给人家填很多麻烦,于我,面子上也拉不开啊。但老师可是一直记着这个事。

在挂职出发之前一个秋后的下午,我去社会学研究所向我的导师李培林告辞。老师要我在出发走之前咨询一下老师,说老师在地方挂职的时候有很多经验。于是我再一次向陆老师请教挂职的经验与做法。老师在谈完后问及我是否拜访过阎明复部长。我说我真的不好意思去啊。老师说我那想法是书生气。他说我给你写封信,你拿着这个信找他也好有个借口。老师一边说话,一边写信,将当时与阎明复谈话中提到的“支持一下”的话提了出来。因为有老师的信,我就厚着脸皮去找阎明复部长。没有想到的是,阎明复部长是位很平易近人的部长,不但在谈话中问了许多社会学的事情,而且还教了我许多挂职锻炼的做法,说要先看先调查后发表意见或不发表意见,要拿准了再说。说县委书记——即使是县委副书记在县里也是了不得的“官”,你说了什么人家会很当真的。后来还留我吃饭。现在回想起来,有很多温馨的感觉。辞别的时候,阎明复部长说,他现在手头的资源不像原来那么大了,但是能给我挂职的贫困县拨出10万元钱援建一所小学。他要我去以后好好考察,将小学建在真正需要的、真正贫困的地方。我当时非常高兴,回来以后就给研究生院和社会学研究所的老师做了汇报、也专门给所里的李培林老师和陆学艺老师说了。老师说这就好了,你去挂职什么贡献没有,人家当地的干部会怎么看?有这10万块钱的支持、你建一所小学,总算能够留下些东西。从这里可以看出,老师真的是一位很有心的人,也是位很关心青年成长的人,是一位让你感觉可亲可依赖的人。

说到陆老师的可爱,更多的体现在他对老百姓的爱,对中国的爱,对祖国的未来充满信心的爱。跟陆老师一起做调查的日子,绝大多数合作者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数字感。每当吃晚饭的时候,他就会拉开话匣子,对社会发展变化进行他所独特的评述,我那时给他的学生们悄悄说,以后将这样的评述集结成书,可以起名为《陆眼看世界》结集出版。陆老师说到闪光处,大家都会开怀大笑。往往一顿饭会吃很长时间,既像上课,又如讨论。不管是谁提出什么样的问题,他都能够说得头头是道,清楚明白,营造出宽松可爱的氛围。有次席间,他微笑着批评某个学生说,你看樊平总是拿笔记本记,你就听,能记下大家讨论的内容吗?然后陆老师重复着他经常告诫大家的那句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当然,老师的可爱还会表现在他很沉重的时候。在他作为一个长者忧国忧民的时候表现的可爱,更让人今天缅怀。在我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之后,我有幸与他住在同一个家属院里。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在院里面散步,我下楼送一个学生回家,正好碰到一起。我看他散步就与他打招呼聊天。他说最近他去什么什么地方调查了。说中国社会的官场不太好,有一些地方的招商引资完全采取的是帮助资方的做法,而没有从老百姓的角度思考问题。他总结说“屁股决定脑袋”,他说你坐在资本家的板凳上,你屁股一坐就决定了你脑袋的思维,也决定了你的立场。他说收入差距这样大、劳动者的劳动条件难以改善。类似血汗工厂状况的招商引资实际是帮了资本家的忙,而不是帮工人、农民的忙。有时候说到激动处,言辞就极其激烈起来,间或还会说“他妈的这样干行吗”的话。那时我想,中国知识分子的经世致用作为,就应该像老师这样体现在对下层百姓的关怀上。老师的可爱,是因为他爱百姓、然后大家才爱他。

另外,陆老师还是一位学术上包容性很强的学者。对一些跟自己观点不一样表述,他也兼容并蓄。当然,陆老师基于对中国社会认识所形成的看法,也很难改变。他坚守自己的主张。他跟社会学界有些人的想法也是不一样的,包括我自己的想法跟他也不一样。我认为中产阶级的壮大,有可能会对中国社会未来形成群体压力或压力集团。陆老师说我说的有道理,但是他认为中产阶级的扩大是社会的稳定器,中国社会建设的主要方向,就是做大做强中产阶级。陆老师要我继续加强这方面的研究。陆老师也非常看重与自己观点不一致的老师的文章。有一次他跟我说,在清华大学,孙立平老师是最有思想、最富有社会关怀感、也是最能够抓住时代脉搏而发声的人。说孙立平老师看问题看的准、写作风格也很吸引人、对社会学前沿问题把握的很好,还要我以后要多注意读孙立平老师的文章。

说陆老师可敬,是因为他积极向上、对生活和工作充满信心、能够将一腔热血化为硬汉作风。有时候,在上班的路上,我会与他一起碰巧同行。向东出干面胡同、南下朝阳门南小街,进东总部,一路上他都会兴致勃勃地讲居住在沿路的那些学界名人,说起沧桑巨变与国家兴衰。他与我曾经聊起过钱钟书和杨绛,说从1962年起他们就住干面胡同的家属院里,说那样著名的人的居住面积也还不到80平米。他还与我聊到金岳霖、罗尔纲、吴世昌、沈有鼎、张政、贺麟、胡厚宣、杨向奎、叶秀山、梁思成、林徽因等,如数家珍。有一次,在去社会科学院上班的路上,途径东总部胡同的时候,他指着一个灰头土脸、破旧斑驳的大门说,这就是马寅初先生的故居。于是,站在车来车往的尘土中,他开始讲马寅初的经历,说马寅初是很少能够坚持自己的主张而不随声附和、并且拒不做检讨的人,说马寅初也是很少那种即使宦海失意也能够从容应对生活而仍然著书立说的人。那时我就记住了东总部胡同32号的大门。但陆老师低沉地说,现在的开发商只认钱,政府部门要买地,这个小院恐怕要保不住了!那时,我看到陆老师这个可敬的老头儿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怅然的失意!

然而,在更多的情况下,老师是信心满怀的人。这种信心经常表现在他对中国的未来充满希望。他经常说中国社会发展变化很大,不能像有些人那样悲观,而应该积极,应该通过我们自己的调查、研究为中国社会出谋划策。他说中国领导人不像别的国家领导人,容易听得进去建议,就看你写的建议好不好、对不对。现在骂骂咧咧的很多,但是真正想出一个办法的人很少,因此中国不是没有大家,大家很多,如何集群体之力谋划天下的事情,需要大智慧。他说,凡是中国在大变革大进步的当口,骂骂咧咧的事情就会增多。他说,你可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经济增长这样快,人民群众的生活改善这样多,但当前的社会心态却如此烦躁?”

在我调到社会学所主管《社会学研究》编辑部的工作后,老师专门找我谈过三次话:一次重点说杂志要面向中国、面向当代、针对社会问题发表解决当下问题的文章。他说中国社会学已经发展了这样长的时间了,还要将大气力花在评介西方社会学的主要成果上,肯定是有问题的。他说社会学的中国化,不是用西方的理论注解中国,也不是用中国社会的案例重复证明西方理论的适用性,而是在学习西方的同时发展中国特色的社会学理论与社会学学科。第二次谈话涉及到社会学论文的语言表述与日常话语问题。他说他经常读《社会学研究》。《社会学研究》中的个别文章语言晦涩、表达模糊、说他这样资深的人都读不明白还谈什么“语言的张力”?他说他都读不明白怎么让其他人明白。他让我考虑在发表文章的时候要注意正确的引导。第三次谈话就在今年四月份:有次所里开完会,在楼道碰到他,他说我有时间的话他想与我聊聊。开聊后他说,说他在《新华文摘》上看了我写的那篇有关青年研究的文章,说写的不错,建议也很好。但他最后将话锋一转,说要我多关心一下社会蓝皮书,说要我将蓝皮书上的文章写得也与这篇一样。他说他们这一代人老了,精力各方面不一定完全顾得来,而社会蓝皮书的影响很大,要继续把蓝皮书办好。他说你们现在这个年龄年富力强,应该花较多的力量介入,减轻李培林老师的负担,多花一些力量在蓝皮书的主报告的写作上。说最好你与光金分分工,一年你写,一年他写,让蓝皮书的影响力能够持续保持。今年的院工作会议开的很晚,就在开院工作会议的时候,我还与他一起去食堂吃饭,期间还讨论过新疆问题。没有想到,他就这样突然的离开了我们。这样一位关心社会学发展的长者逝去了,从此我们失去了一面可敬的镜子。

正因为以上所说的那些,我觉得老师是一位可亲可爱可敬的长者!我们为失去这样一位长者而沉痛!作为一个晚辈,在与他接触过程中得到的教益很多,但限于时间关系,今天就谈这么多,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