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社会制度，资本主义自诞生以来经历了多个发展阶段和转型，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金融资本主义强势崛起，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自身和国际社会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崛起的金融资本主义的本质是国际金融资本推动的金融全球化，其手段是金融市场，载体是金融资本控制下的大型金融机构和跨国公司。金融资本全球化意味着金融市场、金融机构、金融资本和金融文化理念在全球经济体系中的重要性上升，并逐步取得对工业贸易和商业活动的控制地位。一方面，金融资本积累模式成为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中占主导地位的资本积累模式，另一方面，金融资本通过全球化将金融、信贷思维和投资理念推向整个世界市场和单个个体，深刻地影响和改变着民族国家的政府政策、劳动力雇佣原则、社会关系和家庭生活。这意味着经济金融化的影响并不限于经济领域，而是一个政治、经济和社会全面扩张的过程，以经济领域内的金融资本积累为核心辐射到政治、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

　　金融资本主义何以兴起

　　关于金融资本主义何以兴起，目前学界尚无统一看法。笔者认为大致有五个原因：一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里根、撒切尔夫人上台后新自由主义的兴起，放松了对银行业及更广泛地对经济部门的管制，为市场力量的充分发挥提供了政治上的可能。二是金融经济学和有效市场假说的提出，为金融市场的大发展提供了学术和理念上的合法性基础。三是20世纪80年代后新金融工具（如垃圾债券、金融衍生品）的出现，为大规模的并购整合和大宗金融交易提供了金融手段。四是信息革命的出现，为金融市场的大发展和全球化提供了技术基础。在信息化、网络化科技的推动下，金融交易突破地域和时间限制，拓展了全球金融市场的广度和深度，金融资本的流动性和便利性大大提高，金融市场交易成本变得更低，交易服务效率更高，加速了金融部门的发展和全球性金融市场的形成。五是机构投资者的兴起，这些机构投资者以投资回报和收益最大化为唯一目的，是股东价值最大化理念的坚定支持者和鼓吹者，重塑了金融市场的结构，改变了上市公司的行为导向，是金融市场大发展和金融全球化的主要行动者和倡导者之一。

　　从“消费者社会”到“投资者社会”

　　（一）经济重构：股东价值最大化与“公司革命”

　　在经济领域，金融资本主义崛起的主要表现是股东资本主义的兴起。股东资本主义的显著特征是“股东价值最大化”理念和制度实践的盛行。股东资本主义首先在美国发源并逐步向全球扩散。1980年左右，美国企业迎来了一系列巨大变化。企业管理越来越多地按照“股东价值最大化原则”来进行。为了同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的“经理人资本主义”相区别，这种新型资本主义被称为“股东资本主义”，是一种全新的公司治理形式，涉及一整套新的公司战略和公司结构安排。可以说，随着股东资本主义的兴起，美国企业界掀起了一场“公司革命”。

　　在公司治理方面，主要有三大变化：企业高管薪酬激励模式从固定薪酬变为长期性的如股票期权和股权等形式的权变薪酬，董事会的外部/独立董事成员比例逐渐增大，市场在约束企业高管方面的作用明显增强。在公司战略方面，盈余管理成为美国公司普遍采用的可以有效管理股票价格、“完胜股票分析师”的一项重要战略措施；而收购模式则从无关联收购转变为包括横向收购和纵向收购的关联性收购，主动寻求与同类型企业的合并，并开始逐步启用包括股票回购在内的多种金融策略。随着战略理念和收购模式的转变，美国公司中兴起了一场回归专业化的热潮，这些企业的行业专注度大幅增强，核心竞争力战略开始受到广泛追捧。

　　（二）社会影响：工会衰落、中产阶级萎缩与贫富分化

　　自20世纪80年代公司发展理念以“股东价值最大化”为原则之后，在美国，公司股票价格被视为评判公司高管绩效好坏的关键指标。公司的战略目标服务于短期股票价格，公司架构变得灵活，公司拆分、兼并、重组、破产行为常态化，从公司高管到普通工人都难以与公司维持稳定的雇佣关系。

　　美国工人参加工会的比例大幅下降，工会影响力日益式微。雇佣关系弹性化与工会的日益衰落加剧了失业问题。跨国公司在全球寻找经济宽松地区，加快转移制造业，以低工资和低制造成本提高公司在金融市场上的绩效，加剧了美国国内的失业状况。股东利益至上的公司经营模式主要关注股东经济价值的实现，因此企业会尽量缩减原材料、生产、运输和劳动力成本。各大企业为压低成本，一方面通过裁员、重组等方式尽量减少员工，另一方面大量采用非正式雇佣、灵活雇佣的方式以减少人力成本支出并规避企业福利责任。因此，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工人的工资收入越来越难以维持自身和家庭的再生产，导致中产阶级人数萎缩，工人贫困化程度加深。

　　长期以来，美国社会被视为阶级向上流动比较畅通的社会，但随着金融资本主义的崛起，以金融市场为代表的金融力量改变了社会的收入分配机制，重组了社会结构，握有股权的公司高管和股东获取了大量社会财富。在工人阶级日益贫困化、中产阶级不断萎缩的同时，以私募股权投资基金经理、风险投资基金经理和公司高管为代表的一批批超级富豪不断诞生，整个社会的贫富分化日益严重。股东价值最大化被新自由主义理论及相关制度合理化，被认为有利于企业效率的最大化，也有利于整个社会福利的最大化。因此，企业的分配原则越来越倾向于股东利益，而不是利益相关者的利益。这样的分配原则造成的一个严重后果是，企业界的收入分配机制越来越成为一个“王者荣耀”“赢者通吃”的市场，不但造成资本所有者和一般劳动者收入差距的扩大，企业之间、企业内部的贫富分化也日益严重。美国劳工联合会和产业工会联合会发布的年度报告显示，2015年标准普尔500成分股公司首席执行官的平均薪酬是普通员工的335倍，而在1980年，这一数据是20倍左右。由此可见，自20世纪80年代初金融资本主义兴起以来，美国公司内部的贫富分化日趋严重，是导致整个美国社会贫富分化和不平等程度加深的重要原因和组织机制。

　　（三）文化变革：金融思维、投资文化与“投资者社会”的到来

　　1970年，法国后现代社会理论大师鲍德里亚出版了《消费社会》（The Consumer Society）一书，标志着消费资本主义到达高潮。如果说消费资本主义的口号是“消费一切”，那么，金融资本主义的口号就是“投资一切”！随着金融资本主义的兴起，金融理念不但在企业和市场领域开始盛行，政府、家庭和个人也越来越具有金融思维，整个社会开始形成一种“投资文化”。美国金融社会学家戴维斯提出了“投资者社会”的概念。“投资组合”等金融领域的理念和方法进入到社会科学理论和人们的日常社会生活中。“教育”不再仅仅被视为教育，而被称为人力资本投资；家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家，而被称为房地产投资；朋友不再仅仅是朋友，更被当成未来发展的社会资本。从家庭生活到个人发展都与投资、经济回报直接挂钩，小到个人成长，大到文化建设、国家战略，人们都力图通过资本经营、金融投资达成目标。另一个值得深思的是新文化框架的出现，即人们以更积极的立场来对待自己的财务状况。美国人一直被鼓励改变观念，从被动金融主体变为主动金融主体。随着家庭更直接地融入金融市场，他们必须学会像金融经济学家那样思考，以管理他们的消费、投资和债务。这表明，在以家庭为中心的金融活动中，金融化已经发生质的转变，“金融文化”开始出现，美国等西方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人尝试以清晰的金融术语来思考他们的日常生活。

　　从某种程度上说，金融资本主义是当代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就业危机、贫富分化、收入不平等加速等诸多重大社会问题的制度根源。如何应对金融资本主义对当代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活带来的挑战，如何吸取美国等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过度金融化的教训，进一步推动金融改革、金融服务实体经济、防范金融风险，是值得我国金融监管者、金融从业者和金融理论研究者深思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