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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难产的社头》与花腰傣传统信仰的变局

2015-05-06

    

  全寨每家拿一件自家的男装、一碗米,装在竹箩中,摆放在“寨心”小广场,等待祭神和遴选。 

    

  《难产的社头》(上下集)是一部基于深厚田野调查、拍摄历时8年之久的人类学纪录片。 

  “云一样洁白的,你才挑啊;泉水般清纯的,你才选!”影片一开始,讲述的是2012年夏末的一个月圆之夜,云南元江河谷的花腰傣寨子大槟榔园内,73岁的“管寨雅嫫(女巫)”白月辽念诵经文。“哪个是好的,你就进他的身;哪个最干净,你就牵他的衣。”在手摇折扇的漫长吟哦中,她通知寨子为第二天将要举行的“称衣服换社头仪式”做好准备。 

  每个花腰傣寨子都有“社头”。大寨有数个,小寨至少有一个。社头由夫妻都在世并且有儿有女的男性担任。社头及其妻子负责操办每年数次的全寨性“祭社”和“撵寨子”。后者是为全村祛除邪秽的净化仪式,而前者则是隆重的祭祀村寨主管之神“布召社”的典礼。传统上,这还是持续3天的集体盛宴。祭神的牺牲有牯牛、大猪和鸡鸭等,有用花汁染成金黄的糯米饭,还有自酿的醪糟甜酒。社头主持宰杀和献祭之后,全村老少齐聚宴饮,吃喝欢笑。而“管寨雅嫫”则是从全寨众多身为“雅嫫”的妇女中选出的一位为集体仪式服务的杰出者。她的职责是通过降神附身和念诵经文,与神灵沟通问答,咨询神意。在寨子的集体仪式上,“管寨雅嫫”诵经通神,社头夫妻操持实务,共同构成了花腰傣人的社区组织体系和宗教信仰代表。 

  在过去,社头通常是终生制的。一个男子当上了社头,会一直做到年老体衰而无力操持,甚至到死亡,才退出这个职位。新社头的产生方式非常有特色,既非世袭家传、师徒教授,也不是选举,而是“称衣服选社头”。在适合遴选的吉日,全寨每家每户都拿出一件日常穿着的男装,以及一碗米,装入小竹箩内,摆放到寨神所在的“寨心”小广场。负责仪式的老人安置好祭祀寨神的供桌,点香祈告,然后用架在竹竿上的一副杆秤给所有候选人的衣服称重。他将秤砣绑定在一斤的位置上,把衣服放入秤盘,衣袖扎紧成一个袋子。如果不足一斤,就添点米到衣袖中;如果超过一斤,就抓出点米来。如此增减,直至所有的衣服都成为同样的重量。然后主持人在供桌上撒米并祈告寨神,又开始第二遍称衣服。这时会发现有的衣服变重了,秤杆高高翘起,就被挑出来单独放置。最后,主持人将变重的那些衣服再称第三遍,选出其中最重的,也就是秤杆翘得最高的一件。这件衣服的主人即当选为新任社头。全寨人将所有的米都倒入一个大袋中,把这袋米送到新社头家。从此他就接手社头的工作,开始主持全寨的典礼。 

  花腰傣人认为,是寨子之神“布召社”选择了自己中意的人。虽然一般人看不见“布召社”,但他确实会降临遴选现场,用压秤盘、拽衣服的方式显示出自己是人间的代理者。 

  自古以来,花腰傣就是通过这种“神选”方式遴选社头,而作为“布召社”代理人的社头被认为受到神灵的特殊庇佑,在寨子里享有相当的尊重。许多寨子里,社头还配有数位助手,称为“猪头”,负责协助社头买猪、牛并在祭典上杀猪宰牛。村寨每年数次大祭,耗费许多牲口和酒菜、饭食。所用的这些钱物,由全寨各家凑份子。社头及猪头每年一次挨家挨户收取谷子、米、鸡蛋、现金等,对这笔集体资产拥有支配权。另外,社头一职传统上有不菲的报酬。通常,每个寨子都有专门的“社头田”,面积和产量颇为可观。每个春节之后的“开秧门”,社头夫妻首先到社头田里插秧,全寨人才能下地干活,标志着一年农时的开始。担任社头的人种社头田并享用其收获物。老社头故去,新人选出,社头田即易主,如此代代相传。在某些社头田不够大的寨子,还有其他补贴:过完年,全寨每家凑十数斤谷子、总共数百斤谷子交给社头,表示尊崇。因此,人们期望当上社头,甚至不惜用作弊来谋求。据说为了让自己的衣服在称重仪式中变重,曾有人偷偷往衣兜里塞了银子。但根据花腰傣人的说法,这样的做法结果都事与愿违,因为欺诈总瞒不过村寨之神。 

  社头和“管寨雅嫫”作为花腰傣社区民间组织和宗教信仰的核心已传承千年。这一传统即使在“文革”中也未曾中断,足见其强大的文化生命力。 

  但是, 2012年,大槟榔园的选社头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况。在几天的仪式中,衣服一称再称,都有变重的迹象。在两次称重中,连续两家因衣服变重而被选出来的人,都坚决拒绝就任。当村主任、副主任及寨中众人将米袋子抬到其家门口,企图迫使其就范时,男女主人守在门口大喊大叫,推推搡搡,场面几乎失控。这是在以温和著称的花腰傣人中非常罕见的情形。鉴于当事人的坚决态度,人们只好作罢。 

  为什么在今天的上述花腰傣村寨中,社头竟变成了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角色?通过众人之口,许多隐藏在背后的导因逐渐显露。这里面既有话语权的争夺,又有经济利益的考量,还有财权和人际亲疏的博弈。而最主要的,是现代化和市场经济的冲击给花腰傣传统村寨带来的剧烈变迁。老的社区组织和传统信仰已经处于变革的临界点上。旧的平衡已被打破,新的平衡尚未建立,冲突看似偶然,实则不可避免。 

  选社头之事究竟如何了局?几天里,人们提出了4种解决方案。围绕这些解决方案,老传统和新观念、民间信仰和政府之间体现出错综复杂的张力。最后,大槟榔园召开了一次全村大会。在会上,花腰傣人用古希腊的民主方式,以“声浪表决”的方式作出了决议,即大家要求原本退出的老社头继续留任,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第二天一早,“管寨雅嫫”念诵经文,对老社头和他去世的父母之灵进行安抚。村主任带领全寨人将米袋送回老社头家。他们夫妻俩表示为了寨子的福祉,可以再做几年。 

  两个月后,大槟榔园村委会换届选举,原村主任落选。许多老人将这看做是他曾提出取消社头的方案得罪了村寨之神的报应。此后,一位更年长也更温和的新主任上任,立刻施行了对老传统的怀柔新政,赢得了老人们的满意点赞。故事到这里,才是妥协达成,新的平衡建立。当然,这种平衡能在中国乡村剧烈变迁的背景中维持多久,尚属难言。 

  “从来没有这样过啊!选中了社头却都不愿做。世道变了呢。”花腰傣老人们如此感慨。而这,也构成了《难产的社头》故事的“余音”。 

(本栏目由中央民族大学实验影视人类学中心协办)